(十三)-《废都》


    第(2/3)页

    到了十四日,庄之蝶在家坐了,却不免有些冷落,觉得推辞了阮知非的邀请似乎不妥,便开了礼单儿让柳月去街上买了东西一一给他们送上门去。柳月说:“大姐已通知了人家说你出门在外不得回来,现在送礼去,人家倒要见怪你人在西京却不赏脸儿了!”庄之蝶说:“哪里依我的名义,就说是你大姐的意思。”柳月把那礼单儿看了,阮知非是一斤龙井茶叶,两瓶剑南春酒;龚靖元是一罐绍兴酒,三斤腊汁羊肉,一条三五香烟;汪希眠是一瓶雀巢咖啡,一瓶咖啡伴侣,一包口香糖,一盒永芳系列化妆品。柳月说:“都是吃喝,偏给汪希眠的有化妆品!”拿眼儿就乜了庄之蝶笑。庄之蝶说:“男人就不用化妆品了?你少见多怪!”柳月说:“对了,我少见多怪,汪希眠那麻子脸是该用粉填填。我只是说老师操心的事太多了!”庄之蝶说:“你这小心眼,我什么没给你买了?送了就回来,你也买一刀麻纸,今晚上要给钟唯贤烧烧。”说过了,心里就酸酸的,并且由钟唯贤便想到了阿兰,由阿兰又想到了阿灿,如果能有一份礼品……不觉就叹了一声,垂头去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会儿,周敏、李洪文、苟大海却领了五个律师来家。原来法庭又分别传讯了景雪荫和周敏,司马恭审判员没有透露是否还要第二次开庭辩论的消息,周敏心里却不踏实,便约了众人来和庄之蝶商量应付二次开庭的方案。第一次开庭有几个问题并没有辩论,对方又提出了许多质问。如何能针尖对了麦芒,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扯了个没完没了,柳月就回来了。

    柳月一一问候了众人,提壶又给各位茶碗里续了水,就倚在卧室门口给庄之蝶招手。庄之蝶正看着那些文艺界人士提供的关于纪实性文章写法规定的论证书,走过去悄声问:“什么事?都送到了吗?”柳月退身到卧室,说:“都送到了。有个人还回赠了礼品。”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粉黄纱头巾,一个小小的旱烟斗儿,说:“这纱巾是说送大姐的,这旱烟斗儿要送你。我不明白你是吃纸烟的从不吃旱烟斗儿,却偏要送这个?”庄之蝶说:“是吗?”把烟斗叼在了口里那么不停地吸,倒一时口液满嘴,水汪汪的。庄之蝶说:“咋不吸的,明日你去买些烟丝儿回来,我以后就用这烟斗儿吸烟呀!”柳月说:“我现在明白了,我真傻的!”庄之蝶说:“明白什么了?”柳月说:“你用烟斗吸烟了,烟斗嘴儿就老在亲你嘴儿!”庄之蝶说:“哎呀柳月,我家请的不是保姆,是招进来了个狐狸精嘛!那纱巾你就不要给你大姐了,留下你入冬了用吧。”说罢要走,柳月说:“哎哎,你怎么还不问我这礼儿是谁个回赠的?”庄之蝶只是笑笑,就出去又和律师说话了。

    至晚,牛月清回来,要留着大家吃饭,和柳月出去从饭馆买了一大盆水饺。大家一边吃又是一边谈,总算商定完毕。分手时,牛月清就将新买的月饼一人包一份送了大家,庄之蝶就提议一块去给钟唯贤烧烧纸吧,又都出了门,在街口焚烧了才散去。周敏却把手里的月饼袋儿还给牛月清,说:“师母,你能买了多少月饼,全分给大家了。我家里买着的,这些就留下吧。”牛月清说:“别人都拿了你怎地不拿?一点意思嘛,几个月饼真的就能顶了几顿饭?”庄之蝶说:“中秋节了,没有召大伙来团圆团圆,你师母送了你客什么气?”柳月就把月饼袋儿让周敏拿好了,说:“庄老师说了,你还不拿?你不吃了,还有宛儿姐的!”周敏就提了袋儿方走了。看着周敏走远,牛月清说:“刚才周敏给我说了,钟主编一死,李洪文越发怕责任全落在他头上,杂志社那边就没个主事儿的了。若再第二次开庭,得让你一定要出庭的!”庄之蝶说:“到时候再说吧!”就低头回家了去。

    一连数日,庄之蝶却没有再准备新的答辩书,只是窝在家里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又放着那哀乐。中秋节冷冷清清地度过,牛月清和柳月也觉得没劲儿,百般怂恿了一块去兴庆宫公园看了一次菊展,又电话约了孟云房来聊天。孟云房过来待了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就去双仁府那边了。孟云房就提议:官司看样子不是一日两日即可结案的,如此这么惶惶也不是长法,他来组织一次“求缺屋”的文艺沙龙,要庄之蝶主讲,怎么样?庄之蝶只推托没劲,钟唯贤一死,使他把什么都灰了心了。孟云房劝庄之蝶,别人可以这么说,但你不能这样说的,到了你这名分儿上,若要消极就可惜了。庄之蝶捧着脑袋说他是比别人强一些,强一些的也只是个名分儿,他现在已经过的是另一种的生活,就这么过下去吧。在西京城里能弄到“求缺屋”那样的房子是不容易,召大伙来说天道地他是可以参加的,但要他主讲什么,他是没什么可讲的。孟云房说只要你场场来参加也好的。果然就请了几位好玄学的人来说气功。

    众人都觉得来人神经兮兮,却又有几分困惑,以为这些人之所以能发气看病,预测未来,都是狂癫状态下的一种别于正常人的思维吧,也只任其阔谈,也觉得有趣。一日,又是请到一位“真人”来,自称是天山派的,先谦虚道他的功力浅薄,其师是一百二十五岁高龄的人,却能御风而起,遁地长行。接着便言称其师曾遥观西京,说这古都之地,应是荟萃天下最多异人,但阴气太重,层层包围,看不清里边细底,便让他来探个虚实的。来了结识所有江湖道上人物,甚至孕璜寺智祥法师,倒感叹真正高人如其师者,并还未能出山。

    众人见他口气很大,就让他谈谈对于未来世界的看法。此人便海阔天空,滔滔不绝:什么天地怎样起源,日月如何形成;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老庄的自然契同;埃及金字塔的困惑;云贵岩画之谜;月圆月亏对大海潮汐的影响,潮汐变化又对女人经水的反应;杞人忧天,天确实是曾经塌过;**练气功,所以**上手一挥,几百万红卫兵哭成一片。众人听了,虽觉荒诞无稽,又觉得他能自圆其说,且不断冒出许多现代科技名词,更不知了他的深浅。那人却劈头问道:“哲学家是什么?你们文学家又是什么?”竟无人做声,那人一笑说道:“其实简单,哲学家就是先知先觉,上帝派下来管芸芸众生的牧羊人。你们搞文学的,充其量也就是一批牧羊犬了!”听客里就有人说道:“大师知道这么多,与平日我们见到的一些人只会胡吹冒撂、神神鬼鬼的不同!”那人说:“不要叫我大师,我只是我师父的徒弟。恨就可恨社会上一些所谓的气功界人,其实搞些魔术,使点把戏蒙人罢了。

    有没有气功?是有的。但气功说穿了只是这个行当里的低级水平。小学生插一支钢笔,中学生插两支钢笔,可是能说知识越高要插的钢笔就越多吗?做了你们作家的就不插钢笔。而口袋里偏要插三支四支钢笔的是什么?是修理钢笔的!中国的传统东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东西。遗憾的是继承传统的人中间有最讨厌的毛病就是吹牛。常言说咋里咋唬门前过,不言不语动实货。真正的高手真人,是大智若愚的。现在的西京城里,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功带;电视广告上一介绍什么新药,不是对男人能强肾壮阳,就是对女人能解除难言之隐;那公园里、城河沿上,一些人搞什么头撞石碑,掌开砖瓦,这就能挽救了人的问题?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为矣!”众人就拿眼睛看孟云房,孟云房已是满脸羞惭,就说:“你讲得好,但毕竟太高太远,我们是凡胎俗人,只想知道西京将会怎样?”那人不言语了,似乎从刚才的大境界里一时自拔不出,默了半会儿,说:“这我功夫太浅。”众人嘘了一声,倒遗憾了。那人却说:“但我可以接收太空人的真言,试一试吧。”便耸肩抖胸,放松全身,脱鞋松带,盘脚垂首,十指捏了一个莲花状手印,口里一阵阿拉伯数字的顺序混乱的吟念,足足十多分钟,睁了眼睛说:“西京水要枯竭。有这迹象吗?”孟云房说:“是这样的,原来有八水绕西京之说,现在只剩下四水。西郊那片工厂常因水的问题停产,城内西北处居民区,一个夏天水上不了楼,家家住现代洋房却买水瓮,夜半三更才来几分钟水的。”那人眉目生动,说:“这就是了。”

    又让众人面向北坐,说不能向南,城南是终南山,山中自有高手真人,面向他们,气场遭干扰。然后又是接收太空人语,说了一声众人骇怕之言:西京城数年后将会沉陷!庄之蝶先是认真听他说着,见他越来越妄言忘形,便坐得难受起来,推说去上厕所,出来见坐在另一间房门口的两个女孩哧哧轻笑,便走到那空房里,说:“你两个傻丫头笑什么?”一个说:“那大师正在念咒语着,小红却放了一个屁,她又怕有了响声,硬憋着慢慢要放,声就细细儿闪着出,我们忍不住跑过来就笑了。”另一个就一脸赤红,用手捂这个的嘴,嚷道:“翠玲你胡说胡说!”庄之蝶便说:“小红这你不对了,这不是个屁大一个事儿吗?!”两个女孩越发笑得哧哧,庄之蝶不笑,偏一本正经只管朝窗外看。窗外已是夜色阑珊了。这两个女孩笑过了也趴到窗口来,说:“庄老师真幽默。我们认得你的,只是不敢接近,今日来想听听你讲艺术的,那大师却唱了独角。”庄之蝶说:“听我讲艺术?你们本身就是艺术品嘛!”

    身倚了窗口往外看夜景。远处的大街小巷,灯火通明,人声浮动,而右前方一大片却漆黑如墨,万籁寂然。女孩儿问那是什么地方?庄之蝶说是清虚庵,清虚庵夜里没香客,也就没了灯火的,那十多个尼姑怕已经早早睡下了。突然小红叫道:“那是什么?”庄之蝶看时,那黑乎乎的一片暗里闪了一下红,熄灭了,又闪了一下红。庄之蝶也不知那是什么,女孩儿就害怕了,说是鬼火!众人闻声过来,就让那真人也看。真人看了,问这是什么地方?孟云房说是一座寺院,那闪红处似乎是寺院后的一片竹林里吧,可竹林里是白日也没人进去的。说着再未有红点闪动。真人说:“今日我在这里说得太多,却不知不远处竟是寺院。这寺院必是古老,那下边埋有法家遗骨,有反应了。”孟云房就说寺院是古老了,唐时建筑的,却不知埋过些什么法家,只是复修时挖出个叫马凌虚的尼姑的碑石,是不是她的魂灵有应?那人忙又捏了几个手印,说那个地方可能还要有红点闪动的,他不能久待,就告辞走了。

    众人重新在房里坐了闲聊,庄之蝶仍和小红、翠玲在窗口张望,果然那红点又闪动,翠玲便说那真人话是真的,骇怕了要掩了窗的。偏这时那红光又闪了一下,更有一个大的红团从另一处飘然前移,一直与红点一起了,便有尖锐之声从一处喊:“捉多少了?下那么大功夫?!”就见那大的红团又飘然移走,有脆的女人笑声。庄之蝶说:“什么法家魂灵,那是尼姑在捉什么虫儿的!”众人没有笑,面面相觑,就怀疑那真人的许多话的可靠性了。孟云房说:“听听他那么说一通,对咱们也有启发思维的作用嘛。”庄之蝶说:“那你下一次准备再请什么人给我们这些牧羊犬们作报告呀?”众人方哄地笑了。当下各自散去,庄之蝶和孟云房就睡在房里。要躺下了,庄之蝶说:“谈这类事情,慧明必定也有一套一套的,你以前不是让她来谈心吗,怎么后来一句不提说她了?”孟云房说:“我去找了几次,几次政协主席的那儿子在那里和她吃茶,待我也不冷不热的了。我问她怎么认识四大恶少的老二了?她说别那么难听说人家,你要认识老大老三老四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的。四大恶少咱认识着干什么?!”庄之蝶就笑道:“你吃醋了?这也好,我还担心你去那儿多了,西京多了一个女强人,少了一个真僧尼的。”孟云房拉了灯,一夜再无语。

    二十二日,洪江抱了账本来找牛月清结算前一段经营收入。算来算去,虽然没有亏损,但盈利并不多的。洪江说了许多待联系的项目,估计下一月会好些,就拿出一卷淡黄色的印有浅绿小花的杭绸、两瓶郎酒、一包燕窝、一条日本七星香烟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师母,中秋节我因去咸阳了几日,没能过来拜望你们,今日来给补上。东西并不多的,我想那月饼点心罐头一类你这儿不缺,送那么些也没甚意思,这包燕窝还是稀罕的,是贵州的一个书商朋友年初来西京,我帮他去弄了一个书号,他感激不过送了我的。我也吃不起这鲜物儿,给庄老师补补身子吧。”牛月清说:“你这是怎么啦,开这个书店,你庄老师是甩手掌柜的,我又不懂多少,哪一件不是你辛苦的!我们没谢你,你倒逢年过节却要送了东西来?好兄好弟的,这就见外了!”洪江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虽做生意比你们强,可没有你们我干什么去,还不是要摆了烤羊肉串儿的小摊子?这些礼品也不仅是我的心意,还有一个人的。”牛月清问:“谁?旁人更要不得这样!你也知道,你庄老师是文人,能写个文章另外还能办什么?

    结识的老孟他们,来了自个翻箱倒柜寻着吃,这样倒显亲近。如果是外人,必是要求他办事的,他能给别人办什么事?办不了还要埋怨我的。”洪江说:“什么事也不办的,倒是请你们去吃饭。”牛月清就拿过杭绸看时,杭绸上有一个烫了金字的帖子,翻开了,上面写着:“我们经国家婚姻法允许,结为夫妇,百年交好。为感谢多年厚爱和关怀,敬请本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光临婚礼。”邀请人栏下,写着:洪江,刘晓卡。牛月清目瞪口呆,叫道:“洪江,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有娃吗?什么时候离的婚?这刘晓卡是谁?突然就结婚了!”洪江笑着说:“这事是太突然,一是没敢为我的事打扰老师、师母,几次我来话到口边,见官司打得紧,你们心躁气浮的,又把话咽了。你也知道,我和原来的老婆吵吵闹闹从没安宁过,实在过不到一块儿,两人说分手吧,就分手了。

    我只说离了婚再也不找了,过独身呀,可几个朋友说,你整日忙生意,跑前跑后,生活没个规律,若不成个家,几年里身体肯定要垮,性情也会变态。再者,外人不知道还会说是你生理上有毛病,才使原来的老婆要和你离婚的。因此他们提说书店咱招聘的那个女子。我思来想去,那就结了吧,好赖她也在咱书店,互相照应着也好,就匆匆忙忙登了记。好处是晓卡是她家独生女儿,又有房子,咱就全靠了人家。中秋节我们去咸阳她外婆家,晓卡的舅舅在四川工作,正好带了这两瓶酒给我们,晓卡就一定说要把酒敬了师母的。你喝不得烈酒,可这酒倒是要喝的。”牛月清说:“刘晓卡?书店里三个姑娘,我倒搞不清哪一个?”柳月在一旁听了,只是嘻嘻笑,插嘴道:“我知道,是那削肩的、瘦瘦的那个!”就拿指头羞洪江的脸。洪江笑着说:“柳月尽胡猜,是那个腿特别长的高个儿。”柳月叫道:“又换了?!”

    牛月清说:“柳月你不知道也就甭胡说的,招聘的那几个姑娘,个个都漂亮得我也分不开的。事情既然这样了,我和你庄老师向你恭喜哩!只是这么一前一后两宗大事,你倒捂得这么严,我就要怪你了!”洪江说:“要不,红帖儿第一个就写给了你们!到那日你们可一定要来的。柳月也来,来了做个陪娘吧!”柳月撇了嘴说:“我才不当陪娘,也不去的。我这丑样儿,你成心让我去以丑衬了你那个美人儿?”洪江就说柳月才待了几个月,说话越发有水平,赶明日出去,怕也会写了书的。三人说了一会儿,洪江走了,临走又一再叮咛那日要去,老师、师母若不来,宴席就不开,死等了的。

    洪江一走,牛月清问柳月:“你老师哪儿去了?”柳月说孟云房叫去喝酒了。牛月清收拾了礼品,就独坐了,思谋二十八日,真要去吃宴席,该准备些什么贺礼。下午,庄之蝶喝得昏昏沉沉回来,在厕所里抠了半天喉咙,吐出许多污秽,牛月清让他睡了,没提说洪江的事。晚上庄之蝶睡起去书房看书,她进去把门关了,才一一说了洪江结婚事体。庄之蝶也好不惊讶,说:“那个长腿女子,我恐怕也是见过一两次的。当时他说要招聘店员,咱也没在意,后来赵京五对我说他招得比招模特儿还严格,身高多少,体重多少,皮肤怎样,还要符合标准的三围。”牛月清说:“什么三围?”庄之蝶说:“就是胸围、腰围、臀围。那时他就有心给自己找意中人的!”牛月清说:“洪江那黄皮肿脸的,要离就离,要结倒能结。

    那女子怎么就看上了他?!”庄之蝶说:“现在年轻人换家庭班子容易得很哩!你只是老脑筋,哪里理解!”牛月清说:“那原先的老婆人是俗气,可也老实。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说不行就不行了?这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咱管不上,咱也不管,可现在我担心的是这么一来,书店不是要开了他们夫妻店?!”庄之蝶说:“你总不能把刘晓卡辞了?你以后多去那里看看,让把账目一笔一笔弄清。这意思不要显露出来,人家或许一片真心待咱,显露了反惹不好。这场婚姻不论看法如何,你备一份礼送去,礼也不要太薄的。”牛月清就拿了一张纸说:“咱列个单儿。”庄之蝶就不耐烦了:“这些事也跟我商量?”牛月清嘴唇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走出去了。

    牛月清第二天上街买了被面和一套咖啡壶具,晚上回双仁府那边老太太处睡,翻寻存放在那儿的一只电熨斗。电熨斗是庄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厂讲课时赠得的,一直没用,牛月清想一并送了礼。但老太太知道了这事,说要送尿盆的,尿盆最重要,老一辈人谁结婚娘家不陪送了尿盆的;现在人是少了规矩,娘家人不陪,亲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个搪瓷痰盂做尿盆,那岂不出奇制胜?人也常说,谁和谁能尿到一个壶的,这尿盆上辈人为啥讲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现在痰盂在商场里没货的,前几日单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场没买到,后来还是在西城门内的鬼市上买的。于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问了几个摊主,说货没有了,你去洪江收购店看有没有?牛月清听了,倒生疑惑,怎么有个洪江收购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问:“这店名好怪,怎么起这个字号儿?”那人说:“哪里是字号,是叫洪江的开的店,人叫顺了,就这么叫开来的。”

    牛月清问:“那个洪江,是干什么的?”那人说:“开了个书店吧,听说发财了,又来开收购店,更是发海了!你是查户口的吗?”牛月清赶忙走了,再问了别人洪江店在哪儿开的,有人指点了,果然在前边一条巷中间。店门是开了,里边有一个老头在坐着。牛月清上去问:“这是洪江收购店吗?”老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牛月清说:“那是怎么回事?”老头说:“怎么回事,饥不择食,穷不择妻,温饱了思淫。人家有钱了,看上鲜的嫩的了就离起婚。他老婆哪里肯离,他就给了五万元,又送了这个店。现在兴掏钱离婚的。”牛月清脑子里就乱哄哄起来,赶忙回家对庄之蝶说了。庄之蝶道:“他能一直瞒了咱们,必是离婚时有纠缠的。”牛月清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事吗?以前他穷成那样,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收购店,怎么能办起个收购店?这一离婚,给了原先老婆这个店,还有五万元,他这是哪儿的钱?”庄之蝶说:“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过目一次账面吗?”牛月清说:“别人办书店都发了,咱不是亏就是平平,我是疑心过,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经验,你又过问过几次?!”庄之蝶说:“这没证据,你怎么说他?”牛月清说:“那就咱养猪他吃肉了!?”庄之蝶说:“我还有画廊的。画廊和书店合为一体,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让赵京五出来监管了他?”庄之蝶说:“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柳月嫁给你干表姐的儿子吗?”牛月清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哎呀,你还这么鬼的!你是早就看出毛病来了!”庄之蝶说:“你以为你行哩?!”说得牛月清一脸羞愧。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庄之蝶去参加洪江婚礼,礼品十分丰盛。洪江夫妇好不高兴,特将礼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个给牛月清敬酒,又当着众人面高声说,庄老师今日有紧急会议不能抽身,师母既然是双重身份,就要替庄老师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面红耳热,庄之蝶却并未去开什么会议,他找了赵京五催促画廊筹建的事,得知画廊基本上装修完毕,只是字画作品少,一时还不能开张。庄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制名人字画的人,赵京五说:“你还是不去为好,实话给你说了,这批活儿还是汪希眠在干哩,他让我谁也不告诉,包括你在内,怕的是有个疏忽说溜了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事情就坏了。”庄之蝶听了,说:“你不说,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里的画家我差不多都认识,能仿制膺品的除了他,也再没一个两个。前一阵听说广州香港那边石鲁的假画很多,石鲁的家属到处查访,已经风言风语说到了他,他也不缩缩手脚?”赵京五说:“这我知道,石鲁那批假画原本是给咱们画廊的,说好画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个余导游却不知怎么和他谈的,竟把那批画全拿了去广州出手。这些假名人字画靠国内市场是不行的,主要是骗海外人。

    外宾来了,他们哪儿知道在哪儿卖字画,全凭导游引团。为这次教训,我已去旅行社新交了几个哥儿们了,答应咱的画廊开张,就领外宾来买画,咱只给他们吃些回扣罢了。汪希眠现在手下有三个学生,专协助了他为咱画廊仿一批古画,譬如郑板桥的风竹呀,齐白石的虾呀,黄宾虹的山水呀。石鲁的画不敢多弄的,但石鲁的画眼下抢手,少也要弄出个二三幅的。前几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制了石鲁早期的一张《  牧牛图  》,还有一幅石鲁病后的《  梅石图  》。真了不起的,昨儿夜里我拿了《  梅石图  》去让石鲁的女儿看,她也没看出假来,还问哪儿得来的?我说是从一个小酒馆的师傅那儿买的。她说:我爹病了以后,常常这些人让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爷子没钱,提笔就给人家画一张的。”赵京五说完,哈哈大笑。庄之蝶也笑着说:“汪希眠不让我知道,可他哪里却知道这画廊是我在办的?!其实他那老婆与你师母亲得如姐妹,汪希眠干什么事她不给我说?”就掏出旱烟斗儿来装了烟吸。赵京五瞧见烟斗,说:“哪儿得的,这烟斗年代不新,还是个古董货哩!”庄之蝶笑而不答,只说:“龚靖元的那幅**的字怎么样?还是不行吗?”赵京五说:“我正要对你说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画廊就可以开张,到时候开个新闻发布会,画廊不愁生意不好的。

    龚小乙那边,我已治住了。”庄之蝶说:“怎么个治住了?”赵京五说:“他是烟瘾不发,什么都精明能算计;烟瘾发了,你让他叫爷也十声八声叫的。上次我对他说我能让柳叶子压了价供他的大烟,当然了,我就也可以让柳叶子提了价供他大烟,或者金山银山的拿来都不供他大烟的!我已经给柳叶子说了,不管怎样,十天里不能供给他一包烟的,除非他把那幅字拿来。”庄之蝶说:“这柳叶子是什么人,和贩烟土的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这是要犯法的。”赵京五说:“这我知道。我一不吸,二不参与分钱。柳叶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她和她丈夫干了几年贩烟的黑道儿了,龚小乙也只有她这一个买烟土的渠道。”庄之蝶说:“做那黑道生意的唯钱是命,她哪里就肯听了你的去逼龚小乙?”赵京五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去年她把一批烟壳子卖给东羊市街一家姓马的,姓马的开的重庆火锅饭店,汤里就放着烟壳,顾客盈门,都说马家火锅香,已馋得许多人每日都去吃一次,不吃心就发慌。有人怀疑那汤中有烟壳儿,暗中观察,果然有,就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封了火锅店,追问烟壳哪里来的?姓马的供出了柳叶子,柳叶子在派出所谎说是前年她爹患胃癌,乡里医生给开了一包烟壳让熬汤喝,她爹去世了,烟壳没用完,她觉得丢了可惜,卖给姓马的。派出所怎么能相信?那所长是我一个哥儿们,我便去说情,事情就按柳叶子说的那样作了结论,把她才放回来。你想想,柳叶子哪里能不听我的?你今日没事,咱去柳叶子家去看看,兴许那幅字已经放在她那儿了。”

    两人搭了出租车到了一个四合院门口,庄之蝶却不想去了,说他还是不认识柳叶子为好。赵京五想了想,就让他去巷口小酒店等着,自个去了。没想柳叶子夫妇都在,一见他就悄声说:“龚小乙正在楼上过瘾哩,他今日把那字拿来了,怕我还是不供烟,说过了瘾,又能买到一批烟了才一手拿烟一手给字的。你不要惊动他,到小房喝茶吧。”赵京五却不放心,蹑手蹑脚从楼梯上到二楼,隔门缝往里看了,龚小乙是睡在床上,人已瘦得如柴,身边真的放着那卷字轴儿,便笑着下来喝茶去了。

    龚小乙在家烟瘾发了几天,一日三趟往柳叶子这儿跑;柳叶子就是不供烟,须要了那幅字不可。龚小乙就强忍着难受返回,回去了又立坐不宁再跑来求;求了不行,再回去;又再来,又再回去,如此五次。他觉得浑身疼痛起来,拿头在墙上撞,把胳膊在床板上摔,一撮一撮往下捋头发,末了只得拿了那幅字来到柳叶子家,一扑进门就倒在地上,满口白沫要给柳叶子磕头。柳叶子见他拿了那幅字,展开看了,见是**的书法,龙飞凤舞,气象万千,大有一代领袖人物的气派,倒心想赵京五怪不得这么垂涎三尺一心要得到这字的!就卖给了龚小乙烟土,龚小乙得了宝贝,便上楼先去解瘾,说死抱了字幅不放,要过了瘾后再卖给他一批烟了才交字幅的。

    龚小乙上了二楼,急急吸了烟,放平在了床上。想着这么多天那个狼狈样也着实有些后悔。当初自己是爹的宝贝儿子,一表人材,聪明伶俐,常跟了爹出去,谁个不夸爹的字好爹的儿好。有多少人提出要和爹作儿女亲家,有多少漂亮的女子一见到自己就那么媚笑,他那时是谁也不看在眼里的。可如今要工作没工作,爹嫌弃,亲戚朋友贱看,连塌鼻子的柳叶子也勒克他。就在他刚才来时,柳叶子正和她男人在屋里干事,看见他了,竟也不避。他是鼻涕涎水地跪地乞求,她倒一边提了裤子,一边把一条巾布从腿中掏出来和他说话,她全然是把他不当了人了嘛!龚小乙愤慨在没烟的时候世界对他是如此刻薄狠毒,他只有在吸了烟后的麻醉中去觅寻自己的幸福,去报复这个世界了。这么想着,眼前果然就出现一片灿烂,龚小乙又是过去的龚小乙了,年轻英俊,神气勃勃。他便有了一个绝妙的念头:让墙上那挂钟的时针和分针突然停止,让时间突然停止,让他生出翅膀巡看这个城市的每一户人家在同一个时候里都在干什么?果然,挂钟的时针和分针都咔的一声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里飞来飞去的一只苍蝇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从胳膊下生出,开始从城墙西门口一家一家往过看,直到东门口。

    又从北门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门口。他看清了,在这同一瞬间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动作千姿百态。龚小乙就走进去,他收拾那些肮脏的精液,竟汇集了三个大洗澡盆;洗澡盆也盛不了,他装在水车里,就是每日清晨街上的洒水车,然后从井字形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喷洒。他闻见了一股极浓的腥臭味,他说:“我把你们的孩子都消灭了!”再后来,龚小乙集中了所有男人,割掉了他们的生殖器;割下一条就扔进城河里,城河里差不多要填满了,推倒了城墙把它们埋掉。他还要当了这些男人们的面开始奸污所有的女人,他让她们大声叫喊,让她们的男人们难受嚎哭。他要这样,要这样才觉得开心。

    最后他就穿上了一双巨大的草鞋,在广袤的八百里秦川上奔跑,奔跑过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骄傲的如山丘一样的帝王坟茔,看见了乾陵。父亲曾经说过,乾陵是武则天特意建造了一个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状。现在,那不是坟墓,分明是丰满美丽高贵的武则天活活地仰面躺在那里,他就过去将她强奸了!是的,他强奸了她,满天风起云彩飞扬,回过头来则发现平原上那一个个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没死,没死还长着,所以陵墓才这么高的;而此时看着他占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则天,就全蔫下去了,绝望而死了!龚小乙是多么痛快,他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这个城市的市民都是没有了交媾能力的男人和被他占有的女人,所有的钱都是他的,所有的财物都是他的,所有的大烟都是他的……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