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季图-《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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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令穰倒是经常过来找他聊天,也许是闲散宗室无所事事,也许更是因为对现在朝野上下的失望,赵令穰一来就喝酒,喝完酒就开始接二连三的抱怨。

    “喂!我说老板啊!你到底有没有方法让堂哥有皇子啊?”赵令穰晃着酒杯,醉了。他也只有喝醉的时候,才能称呼当今的皇上为堂兄。在清醒的时候,他只能恭敬地唤他官家。

    老板淡淡笑道:“是他一头热要帮我缝补衣服,我并没答应说要帮他啊。”赵令穰愣了片刻,点头称赞道:“真是奸商,果然是奸商!佩服!佩服!”

    奸商吗?老板低头看着右手上已经缝好的半只深赤色的龙爪,他坚持在每天绣娘缝制之后,把衣服穿回身上。赵佶肯定也已从旁人的回报中得知,这缝制的红线其实是浸染了他的鲜血。

    他这身衣服所用布料并非凡物,布料每条纹路都有特定的排列,不能随意缝补,自然也非一般丝线能够缝补。

    而为了最完美地修补这件衣服,赵佶甚至亲自绘制了这条龙的绣样。

    呵……老板轻笑一声。赵佶十有八九是猜到了这件衣服的用处了吧?老板暗暗冷笑,其实,他是想把这件衣服占为己有吧?否则他一介平民,又怎能穿得了绣龙的衣服?龙纹图案可是皇家御用的图案,赵佶图谋的,是将来终有一天,他能把这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赵令穰没有察觉到老板的异样,他继续倒着酒,抱怨道:“奸商其实还好,最可恨的就是奸臣!那个蔡京,居然想要重修太祖亲自设计的城墙!”

    老板闻言也一呆,东京汴梁其实是处在天下之中,一马平川,是兵灾之地。无山川之险,也无关隘之守,只有漕运方便,交通发达,但难以守卫。无险可守的汴京,就只有加固城池,修筑厚重结实的城墙以代替山川之险,依仗重甲之师代替关隘之守。

    宋太祖亲自设计的筑城图,犹如字谜般弯曲迂回纵斜。当年无人能看懂宋太祖的意思,但也都照实修筑城墙,保佑了大宋这数百年来的安定太平。

    “蔡京那家伙,居然认为外城乱七八糟的,有碍观瞻!说要下令重修外城,将那些弯弯曲曲的城墙,改成方方正正的‘口’字形!这不是胡闹吗?”赵令穰借酒耍疯,拍着桌子怒吼起来。他还想说什么,但酒精已经麻痹了他的大脑,不久便沉沉地睡去。

    老板对着墙上浅淡得几乎看不清画面的《落叶图》,脸上的表情让人摸不透,他淡淡地说道:“确实是胡闹。围人于口……不就是个囚字吗?”

    四

    赤龙服一直绣了两年才完工,沾染了老板鲜血的红线,加上文绣院数十名手艺精湛的绣娘,让那条红龙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张牙舞爪地攀在衣服上,逼真得震撼人心,仿佛总有一天,会君临天下。完美,仅此二字。

    然而,赵佶却并没有如愿地得到这件衣服,因为在他还来不及不顾脸面将它抢夺过来,老板就已经走了。他仿佛鬼魅般,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悄然无息地消失了。

    他只带走了那卷空白的《童子戏水图》。浅淡的《落叶图》仍是那么孤零零地挂在墙上,赵佶每次看都觉得心悸,一阵恐慌仿佛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他不敢多看,便命人收了起来。

    《四季图》已经收去了他的子嗣,他不想去思考,下一次,《四季图》又会从他这里收走什么。

    在恐慌中度过了两年,已经三十三岁的赵佶除了皇太子之外,依然没有子嗣。一日,赵令穰寻来一位茅山道士,看过了宫苑中的风水后说皇宫的东北角艮位之地,地势太低,妨碍子嗣。赵佶便将宫苑的东北角加高,建造了一座造型美观的山冈。

    说来也奇怪,这座山冈建好之后,皇宫内院中接连传来喜讯,一个个皇子接连来到人间,而且每个都非常健康活泼可爱。如此一来,赵佶便坚信《四季图》不过是糊弄人的东西,越发地崇拜起道术。

    冗长的城墙改建计划也陆陆续续全部完成,时光飞速,赵佶越发地沉迷于大兴土木,花石纲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却完全不理世事,尽情地享乐。

    直到金兵南下,兵临汴京城,金兵的主将看见整齐划一的城墙,高兴地置炮田隅,随方击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轻易摧毁了新修的城墙,整个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轻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无法抵挡金兵铁蹄的入侵。

    赵佶踌躇立在寒风之中,心乱如麻。皇宫之内,触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远处隐隐可以听得到炮火轰鸣之声,尽管入目所见的皆是令人心醉的胜景,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修罗地狱。

    他手中握着卷好的《踏雪图》。就在前几天金兵围城之时,他就想到了《四季图》,可是当他找到《落叶图》时,只看到了一张雪白的白纸。

    他两年前退位禅让,把皇位传给太子,他放弃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败局。

    这次要带走的,是他的国家吗?

    宫内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和太监们如临末日,不顾侍卫的阻拦便奔出宫门。一开始侍卫还挥刀示威砍杀,而赵佶见之不忍,挥手让侍卫们放行。顿时,宫内一片大乱,往日华美的宫殿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怪兽,人人争相往外逃去。

    赵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药被打翻在地,无人理睬,他最终忍不住上前亲自把它扶起,然后拂掉那花瓣上沾满的灰尘。他痴痴地看着那开得正盛的花,炮火声、尖叫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心中竟是一片宁静。

    世人皆骂他是一个昏君,耽溺享乐,可是……可是……他抚摸着花瓣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他骨子里,仅仅只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栽花养草的闲散王爷而已。

    突然,好像有一声叹息从远处传来,赵佶循声看去,隐约间在吵嚷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条眼熟至极的赤色红龙,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是他吗?是他来收回《落叶图》了吗?

    “上皇,请避入延福宫吧!”一名侍卫走上前来,低声说道。赵佶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生长的宫城,哽咽无语。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赵佶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做阶下囚。

    他本是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可是现在却经历了九年的囚禁,远在最北边的五国城,苦度余生。

    赵佶抬首看向天上的圆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位之时,年年的上元节都是正月望日彻夜观灯。整个汴京的灯火点燃一整夜都不会熄灭。从皇宫的正门结彩成山楼,彩灯盈庭,烛光如昼,连绵不绝,异常壮观。哦,对了,还会点燃一车的沉香,还有最后的烟火冲天……

    恍惚间,似乎还能嗅到那股迷人的沉香香气,似乎还能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拖拽出绚烂的痕迹……

    赵佶裹紧身上唯一一件单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给是常事,他的儿子中有许多个就是活活饿死的。他闭上双目,苦涩的泪水怆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儿子们面黄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样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缓缓展开手中的《踏雪图》,最后,《四季图》只剩下这张画留在他手中,金人抢夺走了他所有的财物,只有这件没有拿走。

    可能是因为这上面的画迹已经模糊不清,那些不懂中原文化的金人以为只是一张涂鸦而已。

    突然,心中一动。赵佶忽然有所感应,抬起头来,最先看到的就是漫天雪花中,那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红龙。

    “你……你终于来了。”赵佶五味杂陈地看着老板年轻依旧的容颜,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枯槁如同废人,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在皇城之内策马奔走的年少轻狂。可是对方却一如三十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年轻。

    “是的,我来回收这幅《踏雪图》。”老板淡淡地笑着,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般。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赵佶觉得胸口闷气纠结,他在被囚禁的九年中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四季图》选的会是我?”

    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淡淡道:“说起来很可笑,这个朝代,是一个很奇特的朝代。它拥有着令人赞叹的繁华和后人都无法企及的文化,但却饱受积贫积弱之苦,反复受到其他民族的压力。虽然朝中的争端不少,但却是前朝少有的清明,连一个士大夫都可以批评现实政治而不受到迫害。而技术上则越发的令人惊叹,活字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必将会改变未来。”

    老板顿了顿,素来淡薄的目光中,竟罕见地出现情绪,是哀叹,是惋惜,也是愤怒。

    “可是……可以传播文化的印刷术却用来印刷道教典籍,可以杀伤敌人的火药却被制作取乐之用的烟花,而可以航海探险的指南针则用来看风水……”老板的话宛如利刃,一刀一刀,都砍在赵佶心头。他心痛无比地跪在雪地中,知道是他毁了祖辈留下来的基业,是千古罪人。

    他其实知道,为何四季图中单单只有《游春图》没有褪去画迹,是因为在他二十岁之前,都没有偏离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他登基以后,却只做了一年半的好皇帝,就被绝对的权力和财富所腐化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他会如何呢?会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吗?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还是好端端地当一个闲散王爷,那么大宋是不是就会如日中天?

    赵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脸上,然后化为细小的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最后掉落在雪地之上,成为一个晶莹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飘雪,细细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妆点成一片银白,宛如一位冰清玉洁的婷婷女子,端正优雅地端坐着。若手中有画笔,他定要画下这一幕,而并不是想要那无穷无尽的政事和朝中纠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临头,他心里……想的竟然还是这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可最可笑的是,这正是他穷尽一生也要追求的,所谓理想。

    他从不想成为一位手握重权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

    老板见到赵佶迷茫的表情,也不再言语。

    本心,究竟有多少人能在无穷的权力和财富中,保持自己的本心?别说赵佶了,就连那个赵令穰,也在时间的磨砺里慢慢地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老板叹了口气,他自己不也一样吗?他能说他自己的本心没有偏离吗?

    “下辈子,你就做个单纯的画师吧……”老板从赵佶的手中抽走了那幅《踏雪图》,赵佶心中极为不舍,他用尽全部力气收紧掌心,却仍旧握不住那画卷,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画卷如流水般从他手心流走,白花花的画纸如地上的白雪一般洁白。

    赵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次《四季图》带走的,是他的生命……

    五

    故事在漫天的雪花中结束,老板的话音已落下许久,医生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画师居然是宋徽宗赵佶转世?他就知道哑舍的客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但那个拽到死的小子居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北宋亡国,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他皇兄做得很好,是因为宋哲宗不到十岁就登基了,所受到的教育完全是为皇储所安排的。而赵佶生来就注定是闲散王爷,宋朝对宗室的提防非常严重,宗室们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只能到京郊的皇陵去祭拜而已,终身不得离开京城,不得参与朝中政事……”老板淡淡地说道,心中回忆着那赵令穰其实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拘泥于宗室的祖训,无法一展宏图,只能寄情于山水书画,饮酒作乐。

    医生觉得唏嘘不已,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只见那个画师已经从内间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拄着拐杖的馆长。

    “今天你出来得很早。”老板有些疑惑。

    “嗯,画完了,自然就出来得早。”画师撇了撇嘴,他一向倨傲,对老板已经是少有的客气。

    医生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一听画完了,马上好奇地凑前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

    对于医生的自来熟,画师的嘴角一抽,虽然满腹的不乐意,但还是看在老板的面上,把画从画筒里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柜台上展开。

    《踏雪图》其实和《游春图》是一样的场景,只是季节不同。画长有八十厘米,尺幅之内描绘了壮丽的山川和踏雪而归的游客。图中展现了水天相接的广阔空间,青山白雪,湖水粼粼,一位旅人策马踏雪,雪花飞舞,一片晶莹洁白,美不胜收。山水重着青白之色,山脚用泥金,山上树枝直接以赭石写干,叶间积雪以水沉靛横点,大树多勾勒而成,松树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沉点,人物用粉点成后,加重色于其上,分出衣褶。

    医生一向觉得国画的山水画比不过西洋油画写实,可是在仔细看时,却发现这幅画真的能当得起“咫尺有千里趣”的评价,在咫尺画卷中,展现了千里江山的景色。

    医生看得连连点头,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下意识地顺口问道:“这画卖不?多少钱?”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是画家,自然都是为了卖画,否则还画它干吗啊?

    馆长在一旁听着都要吹胡子瞪眼了,他也想出价啊!但是人家是一天一笔地画出来的,他觉得有买的这个意思都算是亵渎了对方啊!那画师又一脸倨傲的,肯定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医生这番话只会冒犯了他啊!

    可是没曾想,画师闻言立刻道:“卖。”说罢用手比了一个数。医生闻言咋舌道:“太贵了,能不能少一点?”对他这个工薪阶层来说,那实在是个天文数字。

    馆长焦急地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这个数目他可以出。可不等他开口,那边画师就已经淡淡道:“不能少。”而且一边说,一边把那幅画慢慢地撕掉了。

    馆长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抢救不及,懊恼得直捶胸口。天啊!他就算没有心脏病,也要被他们气出来了啊!这幅画绝对值他开的那个价啊!这世上没人知道《四季图》另外三幅是什么样子的,这个摹本绝对的珍贵啊!

    医生惊讶地看着画师一点点地把他画了好几年的画撕毁,无奈地叹道:“我就随口讲讲价嘛!你怎么还把它撕了?”

    “没什么,我认为这幅画值这个价格,但是你讲价,说明在你心里这幅画还不够好。不够好的东西,还留着它干吗?我下一幅继续努力就是了。”画师傲然地一扬下巴,把撕碎的画卷扔到一旁的火炉中,拿起画筒洒然离去。

    医生无言以对,还被缓过劲来的馆长臭骂了一顿,他这才知道,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是艺术家,说不定哪句话就把对方得罪了,根本脑电波不是在一个频率上嘛!

    好不容易把馆长送走了以后,医生颓然瘫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老板笑道:“不用在意,这辈子的他,倒是没有隐藏自己的本心,随心所欲,活得自在多了。”

    “我才没在意呢!”医生哼道,那个画师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早就想毁掉那幅画了,只是找个借口而已。“不管他的性格是什么样,都很古怪。怪不得,原来那时候我就特看不惯他!”他自然能听得出来,在故事中那个十二岁就夭折的乐儿,应是扶苏转世。

    “那只是你的其中一个转世,你没记忆的。”老板笑了笑。

    “哼,谁说的?也许会有呢?”医生不服。

    “哦?那就是说,你还记得你和男人谈过恋爱?”老板不咸不淡地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医生闻言如遭雷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呵呵,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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