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留青梳-《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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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璧其罪?”周瑾一愣,她以为孙坚是在追捕黄祖的时候中了暗箭,没想到居然是别有内情。

    “孙破虏在驻军洛阳城南时,曾在一井中捞得和氏璧。应是当年张让作乱,劫持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玺人投到井中的。”夫子说得活灵活现,如同亲眼所见。周瑾尽管心中还有疑虑,但也不由得顺着他的意思往下猜。

    “难道是孙伯父并没有把和氏璧交给袁术?所以袁术起了杀心?”周瑾说的是问句,却已经知道了结论。任何一个主公,都绝对无法容忍属下有二心。密传国玉玺,那就是有想当皇帝的心思啊!虽然说秦失其鹿,群雄逐之,但这样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野心,只能是被人杀鸡儆猴。

    周瑾暗叹,孙坚一代枭雄,可惜身边缺少谋士。她也曾有暗示,可惜孙坚听不得人劝,终食恶果。她这样一沉思,就错过了夫子脸上的异色,没看到夫子按着腰间的包裹,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

    没有费任何的工夫,只是在混乱之中掉了个包而已。久违的和氏璧终于回到他的手中,可是为什么会如此失落?

    东西还是原来的那个东西,可是陪着他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当真是物是人非……

    不……要真的算起来,这和氏璧已经缺了一角,虽然用黄金补足了,可也算不上是完璧归赵了……

    夫子一口把桌上的茶水喝干,站起身道:“小瑾,我走了,这孩子托你照顾吧,她是庐江人,自己跑出去玩的,当真不知好歹。”

    周瑾慌忙起身挽留,她还想要问夫子有关于那把留青梳的事情,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又怎么好问出口?

    夫子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却并不回答,只是笑笑,便摆着手转身离去。

    周瑾惶然,总觉得夫子的背影是那么的孤独和落寞,让人就算只是看着,就忍不住心酸。

    “喂!点心太难吃了,我要吃好一点的。”一个嚣张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周瑾低下头,正好看到那只到她胸前的小乞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周瑾的语气也不怎么好,一开始以为她是家破人亡,谁知道居然是离家出走的破孩子。她想起十二岁的自己,莽撞而又不顾后果,最终受伤的却是自己在世上最在乎的人。

    小乞丐因为周瑾的语气畏缩了一下,摸了摸脏兮兮的鼻子,喏喏道:“我姓乔,你叫我小乔吧。”

    公元194年。

    “公子,该休息一会儿了。”小乔为周瑾案头的茶水又续上了一壶,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自从她被丢到周瑾身边后,便没有回家,只是给父亲送了张字条告知自己的下落。父亲知道后居然也没有阻止,她后来打听到她当初离家出走,父亲早就寻了她的贴身侍女当成了她,消息并未外泄。

    也有可能是父亲发了脾气,不认她这个女儿了也说不定。不过小乔并不觉得伤心,她觉得在周瑾身边,要比在家里被囚禁一样的生活刺激得多。

    毕竟她的公子是天下闻名的美周郎啊!天天看着都觉得无比养眼,更别提她的公子每日筹算的都是天下人的福祉,刚刚情窦初开的小乔根本就无法抵抗这样完美的存在。

    周瑾从成堆的文书中抬起头,看到小乔花痴的目光,不由得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小乔,已经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虽然这丫头换了男装,自愿留在她身边当她的小厮,可是周瑾却不敢真的把她当小厮使唤。

    这可是乔国老的宝贝女儿啊!天知道那乔国老是怎么教育的,女儿离家出走都不赶紧领回去吗?就丢在陌生男人这里好几年都不闻不问这样真的好吗?看来还是找个机会把小乔送回去的好,否则这丫头年纪越来越大,她一开始是没把十岁的孩子放在眼里,放在身边带着也无所谓。可是已经过去了三年,再磨蹭下去,耽误了这丫头嫁人可不好了。

    周瑾颓然地摇了摇头,觉得她这几年老得特别快,才刚二十岁,是一般人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觉得心已经早就千疮百孔了。她忽然想到,嫁人……若她没有代替哥哥活下来的话,那么她恐怕早就嫁人了,在家相夫教子,过着单调的生活。

    “公子,粮筹得怎么样了?”小乔并没有听话地去休息,反而走到自家公子身后,乖巧地开始为他拿捏肩膀。

    “暂时够用了,可也只是救急罢了。”周瑾掷笔,放松身体,闭了闭眼睛。当年孙坚死后,孙坚所带的兵就被袁术所收回,根本不肯交给孙策带领,只是让他自己去募兵。可是兵哪里是那么好招募的?孙策刚招募了数百士兵,就遭到了袭击,几乎丧命。后来袁术许他九江太守,可是却用了别人,又许他做庐江太守,最后也是用了别人。

    几次下来,就算孙策对袁术再有忠心,也被磨得精光。再者当年孙坚的死疑点重重,袁术刚愎自用无法容人,孙策早就起了拥兵自立的念头。可是这招募士兵,就必须要有军粮才能成事,否则要马儿跑却又不给马儿吃草,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周瑾的叔叔周尚此时正好在丹阳当太守,周瑾便义不容辞地过来帮孙策筹粮,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卖了周家大部分田地和家财,又四处活动,终于筹了两个月的军粮,差不多可以熬过这个难关。

    小乔站在周瑾的身后,从她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周瑾英俊不凡的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如雕像般俊逸无匹。无端端地觉得脸热,小乔的手劲不由得大了一些。

    曲有误,周郎顾。

    去年的一次宴会上,小乔曾见一家的小姐,故意弹错曲子,就是为了让周瑾回头看她一眼。当时还年幼的她无法理解这种感情,还偷偷地笑那个小姐别有心机。可若是换了现在的她……

    “哎哟!小乔,本公子和你没仇吧?”周瑾缩了一下肩,不解地回头。这丫头的手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哼!”小乔掩饰地轻哼一声,先发制人地审问道:“公子,你怎么对姓孙那小子那么好啊?就算是结拜的义兄弟未免也太过了吧?卖房卖地欠人情地为他筹粮?”小乔问得是理直气壮,感觉好像周家的东西本来就归她管一样。

    周瑾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很看好他,他会成为天下之主。”其实有时候连她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她把对哥哥的感情,转嫁到了孙策身上。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一点都不后悔。

    小乔为之气结,有这样为别人尽心尽力的吗?在她心中,自家公子英明神武,就算是领兵打仗也是一等一的,为什么非要支持那个傻大个?自己揭竿而起也是完全可以的啊!为什么要把那个人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小乔越想越气,融合了一种她也说不出来的恼火,也不管周瑾在做什么,直接扑上去一阵捶打。

    周瑾抓住小乔的双手,觉得头更疼了。这丫头怎么越大就越不好管教了呢?都已经快十四岁了,居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以后谁还敢要她啊?她又不像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的……

    至于孙策……孙策以后也会娶妻的……周瑾的脑海闪过那张俊颜,不禁一时愣神,没有抓住小乔,后者便直接摔入了她的怀里,两人在软榻上滚成了一团。而就在此时,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瑜弟!军粮一事……呃……你们……”孙策的声音戛然而止,呆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乔挣扎着从周瑾的身上爬起来,大大方方地整理好散乱的衣襟,用鼻子“哼”了一声,扭头走了出去。

    孙策目瞪口呆,根本没想到瑜弟和贴身小厮居然是这种关系。不过他也知道在上层的贵族当中,断袖分桃这种关系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今日亲眼所见,而且其中的一个主角还是他的瑜弟,对他的冲击力实在是比较大。

    周瑾根本不知道刚刚的画面会被人误会,在她的概念里,那只不过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和她打闹罢了。不过,是时候要送小乔回家了,否则拖下去,会对小乔的名声有碍。周瑾一边想着,一边坐起身随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落落大方。

    孙策看着俊美青年的脸上依然未褪的红晕,仿佛着魔了一般,说什么都移不开自己的眼。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义弟俊美无双,此时在昏暗的烛火下,竟有几分令人心脏狂跳的难言魅力。

    周瑾一抬头,发现孙策死盯着自己,不由得轻咳一声道:“策兄,军粮已经筹了大概两个月的量,暂时不用发愁了。”

    孙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劲,连忙扭过头,掩饰性地岔开话题道:“瑜弟,为兄已经行过冠礼,取字伯符,瑜弟可唤为兄伯符。”

    “伯符……”周瑾一愣,才想起孙策的生日要比自己大上一些,自己过不久也要行冠礼了。

    “瑜弟,可有想好取什么字吗?”孙策微笑地问道。

    迎着孙策炽热的目光,周瑾恍惚了一下,心狂跳了起来。她也想要他可以唤她的名字……

    “瑾……”周瑾勾起唇优雅地笑道,“字公瑾。”

    公元196年。

    周瑾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一直亦步亦趋的孙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道:“伯符,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孙策盯着这位至交好友,紧紧地把自己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含着怒火,一言不发。

    周瑾叹了口气,知道平常喜怒显形于色的孙策,这是已经克制得最好的情况了,他现在最想做的,恐怕就是直接与袁术决裂。

    可是他们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周瑾朝后面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带着周瑾叔叔的马车继续朝前行去,留下他们两人独自话别。小乔在两年前已经被他亲自送回乔家了,有时候见不到那神气十足的丫头,周瑾还有些想念。

    皱着眉沉吟了半晌,周瑾只觉得她该说的话,昨夜和孙策对饮的时候都已经说尽了。袁术这次用自己的堂弟袁胤换下她叔叔周尚,成为丹阳太守,显然是不满他们叔侄在私下里帮助孙策的缘故。孙策不是池中之物,自然不会永远屈居袁术的旗下,只是这种时候,缺兵少马断粮的孙策,是没有办法与袁术真正反目的。

    孙策看着一向都带着淡淡笑容的青年如今因为他而锁紧了双眉,心下一时不忍,暗骂自己糊涂。这时候最不想离开的,就是公瑾了。而现在公瑾反过来要安慰他,他当真是不省心的大哥。

    把无奈深深地压在心底,孙策勉力扬起一抹笑容道:“公瑾,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下次相会时,我要看到你养壮一些哦!”也许是殚精竭虑的缘故,他这个义弟总是纤瘦的模样,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周瑾听到孙策的打趣,知道他已经转过弯来了,心事略略放下,真心诚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抬起头看到孙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容,周瑾已经完全看不到以前藏在眉宇间的稚气,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经历过血雨腥风杀戮决断的铁血将军。就像是一柄锐利的长枪,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都会透着一股万人敌的霸气。

    她本就应该知道,她选择的人没有错。周瑾的唇边露出一抹欣赏的笑意。

    当年,到底是为什么看中了他呢?周瑾陷入了回忆,不,一开始看中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和孙策身上,那隐约可以寻找到的兄长的影子。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死去,可是却无法阻止自己在其他人身上寻找他的踪迹。也许兄长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走上这条充满荆棘的王者之路,可是她却不行。她不够魄力,不够勇猛,不够……不够无情。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骨子里依然是个女人,虽然她扮了十年的男装。而在孙坚逝去后还决定支持如毛头小子一般的孙策,是从骑虎难下到从始而终,再到心悦诚服,最终尽心尽力。

    孙策虽然还年少,可是也已经得到了世人“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的评价。轻佻毛躁的性格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求这点棱角会在岁月的磨炼下慢慢抹去,最终成就帝王伟业。

    这一切都如同她自己所预料到的一样进行着,可是却有一样东西,她千算万算都没有预料到。那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周瑾把自己眼中的倾慕与向往,小心翼翼地掩去,一点一点地收拾好,然后死死地埋在心底。她现在不是周瑾,而是周公瑾。

    孙策需要的,也不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周家大小姐,而是能站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能作为他左膀右臂的周公瑾。这样,其实也很不错。

    她的愿望,现在不仅仅是想求得周家自保。

    她的野心也变了,她期望能看到他坐上那个宝座,睥睨天下,能看到百姓终结这场末世磨难。

    而她,会一直在他身旁。

    作为周公瑾,永不后悔。

    四

    公元199年。

    “你……你说什么?”周瑾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死死地攥紧,不敢置信地问道。就算是大军兵临城下,她都不会如此失态,可是从她最重视的这个人口中,听到了她认为最不可思议的话,她就无法再保持冷静。

    孙策意外地看了眼周瑾,他没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啊,不就是帮乔国老说亲吗?“你们俩当年不是关系很好吗?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推辞了那么多人的说亲,是为了在等小乔长大呢!”孙策笑得一脸促狭,“我当年还以为公瑾你搞什么断袖分桃呢!结果是温香暖玉红袖添香啊!”

    周瑾的指甲越发刺入掌心,她知道这时候她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三年前她拒绝了袁术的橄榄枝,只请求作居巢县县长。而孙策四处征讨,打下了自己的地盘,她便佯到居巢县赴任,却趁机东渡回吴,与孙策重逢。孙策亲自迎接了她,授她为建威中郎将。去年袁术病逝,孙策授周瑾为中护军,虚领江夏太守。在这几年中,周瑾助孙策攻破皖城,夺得庐江郡,孙策的帝国已经初具规模。

    这些年来,两人怀着共同的理想,一同谋划天下,一同饮酒畅谈,一同征战沙场,几乎形影不离。而孙策一直没有成亲,她也就一直抱着一种微妙的心态伴随在他身边。一开始总是觉得有些庆幸,因为她知道孙策的要求很高,他看不上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小姐,甚至鼓励他的幼妹孙尚香舞刀弄枪。去年曹操刻意想要与孙策联姻,结果他把曹操的侄女推给了自家弟弟孙匡。因为不想要与曹操有太深的瓜葛,也完全看不上那种用婚姻来交换的利益。

    可是越是这样,就越让她心里那个不切实际的欲望膨胀,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若是有天下一统的那一天,她恢复了女儿身,孙策会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呢?

    理想总归是理想,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她甚至有准备,哪一天孙策会告诉她他要成亲了,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为她说亲。

    孙策见周瑾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苦口婆心地劝着。他以为是这位义弟面皮浅,所以绞尽脑汁地为他找理由:“和乔国老这种在庐江郡有身份地位的人结成亲家,是对江东军的发展有很大便利的。我们的根基尚浅,势必要借助外力,这样有了这层关系,以后也容易说话些。”

    不愿意用他自己的婚姻交换利益,就可以用她的来吗?周瑾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失望与痛苦。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不是说过,支持他,永不后悔的吗?怎么办?她开始有点后悔了……

    周瑾坐在屋子里,看着入目满眼的红色有些发愣。在答应了和小乔的婚事之后,她便经常往乔家跑,一是因为要当别人夫君了,自然要表现得好一点,二是真想避开孙策,不想见到他。

    成亲……这个字眼离她实在是太遥远,她本以为这辈子没有成亲的机会了,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别人的夫君……

    留青梳的能力,是真的会把她变为男性,也可以让她恢复女儿身……捏紧手心里的留青梳,周瑾知道自己越来越纠结了,尤其在这间摆满妆奁的屋子里,衣架上那艳丽的新娘服,让她觉得既刺眼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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