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犀角印-《哑舍》


    第(1/3)页

    一

    燕。

    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黄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贵无比。虽然姬青这一脉并不是纯正的周朝皇室嫡系,但现今却也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王族。

    真正的燕国王族直系一脉,按照习俗,以国为姓,而旁支则继承姬姓。

    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们是堂兄弟,被燕王喜亲自赐名。丹与青是朱红色和青色,乃是绘画常用的两种色彩,更因为分别是丹砂青矿石颜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册多记勋,青册多记事,故丹青意同史册。

    由此可见燕王喜对于他的长子与侄子,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姬青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而死,燕王后垂怜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宫中照顾。不久之后,他的父亲又娶了一名继母,那妇人待姬青视若己出,又给姬青添了几个弟妹,倒也一家和乐。

    因为姬青与燕丹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本就是年纪相仿,又是堂兄弟,随着年岁增长,言谈举止越发相像。唯一区别就是燕丹的眉毛过于柔和,像他母后燕王后一样是两道黄薄眉。而姬青则是两道剑眉,像是两把小剑一般直飞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柄初露锋芒的利刃。

    姬青的父亲在姬青五岁之时,托人寻来了一对罕见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实后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实心的,后面都是空心的。姬青的父亲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对名贵的犀角杯,而剩下的两块实心的犀角尖,则寻大师为这对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

    这两枚犀角印是古红色的,据说这种古红色的犀角已经越来越少见,怕是这种只生长古红色犀角的犀牛,再过若干年就会绝种了。犀角印闻之有股清香,能为佩带之人镇惊解乏。除了尖端用圆雕手法分别雕刻出一只螭虎做印钮外,印身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显得这两枚犀角印通体润泽透亮,像是两块血玉。饶是见惯了珍稀异宝的燕丹也都爱不释手,经常随身携带,时时刻刻在指间摩挲。

    姬青年幼之时也如燕丹一般,极喜欢属于自己的这枚犀角印,但随着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这两枚除了印鉴不同外,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

    身为燕国皇族,姬青从小就不缺吃穿,习惯于被人奉迎,而跟随在太子燕丹身边,同样习字练武,没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姬青曾经以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坚定不移地认为,燕丹就是燕国下一任的王。

    但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在燕丹与姬青出生之前,刚继位的燕王喜以为赵国自长平之战后,国力空虚兵力锐减,遂不顾属下的反对,出兵伐赵,结果反被廉颇率军围城。至此燕王喜便缩手缩脚,不敢随意出战。

    燕国地处东北,民风剽悍,但可惜土地没有中原地区富饶,国力向来积弱。而随着秦国这些年征伐不断,连夺魏赵数城,即使是离秦国最偏远的燕国也人心浮动,惶恐不安。

    所以,在姬青和燕丹十二岁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从天而降。

    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国咸阳为质。

    在最早的时候,人们为了确定能履行誓约,就会互相交换珍贵的物事做抵押,而后来发展到国家之间为了确保盟约能够缔结,就要交换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国有绝对的优势面前,那么就不是交换,而是单方面的了。

    燕丹还有两个弟弟,可年岁都还小,他推脱不了这个巨大的责任。

    姬青非常同情燕丹,但却不能理解燕丹所提出来的要求。

    燕丹同意去秦国,但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姬青同往。

    “为何非要吾同去?”姬青抿着唇,皱着那双好看的剑眉,小脸上凝满了不甘愿。

    秦人如同虎狼一般,可止他国小儿夜哭,而秦国的都城咸阳离燕国蓟城千里之遥,更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存在。

    燕丹端坐在姬青的面前,看着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容,勾起唇角刻薄地说道:“燕国王族吃穿用度,莫不是燕国子民所奉。燕国子民肯血战沙场,汝只是以身为质,又有何颜面再三推脱?”

    姬青被燕丹一番言语说得小脸通红,虽然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对,但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琅轩,汝可忧心家人否?随孤来。”燕丹拂袖而起,带着姬青出宫直奔姬家宅院。

    姬青默然地站在窗外,看着父亲和继母还有几个弟妹言笑晏晏,一派其乐融融之景,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人。

    “琅轩,汝应长大成人矣。”燕丹站在他的身后,幽幽地说道。

    “何为长大成人?”姬青闭了闭眼睛,总觉得屋内那幅画面非常刺眼。

    “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应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日月也东升西落,流水也从高到低,无一改变。”

    “有其一,那其二其三呢?”

    “随孤去咸阳,孤日后再与汝分说。”

    “……诺。”

    离开蓟城的那一天,姬青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舍。

    也许是那日看到的画面,也许是燕丹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姬青知道即使自己离去甚至于死去,家人在悲伤之后也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就如同他的父亲在他母亲死后,又有了他的继母出现。

    坐在马车上,姬青从车窗帘飘动的缝隙中,看着蓟城的城墙慢慢远去,前来送行的家人也渐渐变成了天边的几颗沙砾,再也看不见了。他五味杂陈地转过头,却惊愕地发现燕丹竟然在款款地解开头上的委貌冠。

    因为这一去不知经年,所以他们堂兄弟两人虽未到及冠的年岁,却也提前行了冠礼。但姬青发现,他这位堂兄居然并不是不习惯头上顶着发冠,而是继续脱着身上的衣袍。

    他们离去之时,燕王喜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所以燕丹身上穿着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礼服,而姬青则身份有别,不能穿尊贵的黑色,穿的是次一级的青色黄裳礼服。

    “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阳,姬青是以侍从的身份随侍在侧,所以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燕丹勾唇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礼服脱掉,只剩内里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问孤,为何非要汝同行之?”

    “为何?”姬青抬起头,这是他心中一直存留的疑问。

    燕丹伸出手,越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案几,抚上了自家堂弟的剑眉,定定地凝视他道:“从今起,汝乃燕丹,孤为姬青。”

    姬青闻言呆若木鸡,直到感觉到眉间有冰凉的利刃贴近,才回过了神。他不敢动,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的那两道剑眉,被燕丹用匕首细致地割去,细碎的眉毛撒落在他眼前,有几根飞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适应地闭上了双目。

    “抬头……伸手……”

    马车厢内,只有燕丹冷静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姬青从小就没有办法反抗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闭着眼睛一一遵从。他隐约能感觉到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脱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讶异自家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子堂兄,居然还会服侍人。

    在这样舒缓的气氛里,姬青也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

    质子一向是战国时期最悲惨的一类人。从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却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让他同行,为的就是更换身份。而质子也是历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类人了,若是能熬过质子的这段时日,顺利归国,那么登基为王必然不在话下,例如越王勾践,例如现今那年轻秦王的父亲,秦庄襄王。

    所以,他这个聪明的太子堂兄,并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随侍在侧。是想让他来承受屈辱?让他来当他的挡箭牌吗?

    质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后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国,重新继续他的太子生涯。

    眼睛里的眉毛细屑微微刺痛,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腰间袍带上的玉佩丁冬作响,燕丹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琅轩,可知上次孤所言之其二乎?”

    姬青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调整了心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知。”

    “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这是在暗示他吗?姬青咬紧了下唇,许久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道:“诺。”

    眼角的那滴泪被姬青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睁开了依旧刺痛的双目,头顶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压着他低头看着身上那原本燕丹穿着的黑色玄端素裳礼服,看了很久。

    姬青抬起头,看向对面已经换好侍从绀袍的燕丹,发现他浑身的气势已经收敛,低眉顺目得就像普通侍从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间的犀角印,心中浮起一抹难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换,那犀角印是否要换?”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换下的衣服袖筒里找出他每日都随身带着的那枚。

    燕丹把腰间的犀角印收入怀中,淡淡道:“无妨。汝应称吾为什么?”

    “……明玑。”姬青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燕丹的字。丹明玑、青琅轩……他们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现在,姬青无比痛恨这种相似。

    “善。”

    姬青没有再说一句话,麻木地坐在车厢内,听着外面的马蹄声,知道这驾马车,正不停地向着咸阳方向奔跑着,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预见的、悲惨的未来。

    而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二

    秦。

    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出现了巨大的转折。

    他成了燕国的太子,并且去咸阳为质,回归故土的日子遥遥无期。

    咸阳要比蓟城大上数倍,而闻名遐迩的咸阳宫,更是气势磅礴威武宏伟,让人站在那巍峨的城墙之下,就有种自感其身渺小的错觉。当姬青看到了年轻的秦王政时,更觉得此人有股君临天下的迫人威势。

    姬青低着头,下意识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

    燕丹?那人现在已是一名侍从,连咸阳宫的正殿都不得入内。而他,才是现在的燕太子。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