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生辰┃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你听懂了吗?-《定海浮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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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陈星开始缓慢地讲述,从盘古开天讲到不周山坍塌,再说到三皇五帝,以及数千年前结束山海之世的一场大战,众神归隐,再到牧野一战时,神州归于凡人,犹如将所有人抽离了本世,站在光阴的流动中,注视着神州大地的兴亡与浮沉。

    片刻后,他又开始讲述天脉与地脉奇异的相连、世间魂魄的聚散、众星辰奇异的力量、妖族的内丹与人族的秘术、早已消失的天地灵气。

    最后,满院寂静,陈星坦然道:“什么是世上的‘本相’?我想,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罢?虽然听了这么多,依旧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我倒是觉得,本相就是‘无相’,花是花树是树,这些是确定的,而本相呢,它与生俱来的本质就是没有定论,也不会有定论,在我们的心里,是我们所坚守的那一点点东西,它和整个神州大地,甚至天地脉,都是一体的,却又在我们的灵智里,所以才是‘道’的所在。”

    “就是那盏心灯吗?”谢道韫说。

    陈星笑着说:“心灯是它的‘形’,而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盏心灯,不只是我有罢,否则为什么大伙儿今天都会坐在这儿呢?”

    陈星的意思很清楚,汉人们乃至远在建康的司马曜,对江山依旧怀有尊严,哪怕情知必死,亦竭尽全力一战。就像苻坚南来时,风雨飘摇的暗夜里的一盏灯,同样在照彻长夜,光耀四野。

    而陈星也始终觉得,不仅朱序,谢安、谢玄、王羲之、项述、冯千钧与肖山等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为之坚持的东西。

    正如三魂七魄,始终朝向那点明光,一旦刹那光华闪耀,心灯便会燃起,指引他们的一生。

    “我给大家弹琴听罢?”陈星忽然想到,去搬来琴,拨了数下,悠扬婉转的琴声响起,正是那首浮生录,大伙儿便安静坐着听,唯独项述起身,进房。不片刻后出来,拿着羌笛,在陈星身后长身而立。

    羌笛与古琴之乐同起,古朴琴音与沧桑的羌笛声相绕,那首《浮生录》较之他们曾经所奏,却又有了不同,犹如在一道滔滔长河之中,历经人世几许风雨,沧海桑田。

    曲声停,众人俱轻轻吁了一口气,十分感慨。

    “好了,”桓伊说,“老头子们也该走了,留点时间给他们独处罢。”

    余人便纷纷起身,谢安说:“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后门来集合。”

    项述点了点头,人散了,余下陈星与项述并肩坐在院中榻上,面朝满院的花灯。从项述回来到现在,他们还没好好说过话。

    “喂,”陈星笑道,“怎么一直在发呆?想什么呢,护法?”

    “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聊驱魔的事?”项述说,“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他们救回来。”

    陈星说:“你找到王子夜藏身的地方了?”

    项述转头,认真地看着陈星,陈星明白了,说:“好,我不问。”

    “但是我身体已经好多了,”陈星说,“明天我想,咱们离开寿阳,就不必跟着他们南撤了,不如……”

    项述眉头深锁:“我刚才说了什么?”

    陈星忙道好好,不想项述刚回来就吵架,今天看见项述,他无论朝自己做什么,陈星都绝对不会生气的。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我好想你,”陈星忽然笑着说,“醒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慌张极了。”

    “这三个月里,”项述如是说,“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原本应该留下照顾你,这样你至少不会昏睡这么久,但衡量利弊,我还是得去。”

    陈星:“为了……算了,没什么。”

    陈星本想问为了找蚩尤的藏匿地点么?但这么一问,势必又要聊别的了,只得忍住。

    “我还去了一趟华山,”项述说,“去了你与你师父住过的地方。”

    陈星诧异道:“你居然知道那儿?”

    “谢安石告诉过我地点。”项述答道,“我去看了一眼你长大的地方,你师父是不是常年生病卧床?”

    陈星哭笑不得,说:“对,离开华山时那里乱糟糟的,都没有收拾过,你是想找点驱魔师们传下来的古籍么?”

    项述自言自语道:“在那里长大,还要照顾师父,很孤独吧。”

    陈星本想笑着打趣几句,说“还行”,但仔细想想,自己短暂的一辈子总是这样,偶尔说句实话又能如何呢?

    “是啊,”陈星终于承认道,“挺寂寞的。”

    项述说:“今天看见朱序时,我又想起你离开华山,来到襄阳,找到我的那天。”接着,项述径自起身,走到花灯下,抬头看着花灯,眼里带着莫名的意味。

    陈星也因与朱序的再会,而想起了那天,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找到我,把我从牢房里带出来,”项述背朝陈星,淡淡道,“并非只想让我当你的护法,对么?你最开始,是将我当作陪伴你一生的人,无论这一生是短暂也好,是漫长也罢。”

    “你终于明白了啊。”陈星有点伤感地笑道,“所以那天当你说,你不想当护法的时候,我还挺难过的。但这错最开始在我吧,因为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项述站在院里,稍稍转头,认真地看着陈星,花灯的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陈星怔怔地看着他。

    项述的侧脸在星光下英俊无比,比陈星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更好看,但他的眉毛始终拧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坚定的温柔感。

    “星儿。”项述忽然说道。

    当项述说出“星儿”的那一刻,陈星瞬间就脸红了。

    “你……”陈星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会让你死的。”项述认真道,“不会,你不会死。”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陈星哭笑不得道。

    项述却道:“因为其实你心里不想死,而且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你听懂了吗?”

    陈星听到这话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在这四面上下都是一片漆黑、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就像看见了一道破天的光芒——他们说,他是一盏灯,而在此时此刻,陈星却觉得,项述才是绝望的黑夜里,照向他的那缕光芒。

    “是的。”陈星终于承认道,“如果有希望,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做许多事。但如果未来不可避免,我只希望我的离开,能让你、肖山、冯大哥、谢师兄……还有许多人,好好地活着。”

    说着,陈星上前,轻轻地抱了下项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项述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然而不到片刻,陈星便放开了他。

    陈星低声说:“可是啊,述律空,我骗了你,骗了你们所有人。”

    项述:“……”

    陈星抬头看着他,说:“我只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项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半点惊讶,只安静地看着陈星。

    “因为岁星,”陈星说,“岁星每一次来到世间,只在人间待二十年。虽然我也从未亲眼证实,但古书上都是这么记载的,师父在我刚满十六岁那年便告诉过我……我曾经也心存侥幸,可随着魃乱,我越来越觉得……”

    项述答道:“你终于愿意说出口了。”

    陈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经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濮阳为我查出了真相。”项述答道,“为了确认,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师门,找到你们留在门中的书籍。若记载属实,你活不过明年的生辰,从现在开始,是你生命里的最后一年。”

    “对。”陈星释然答道,“我并非从未想过,对抗自己的命运,我也不想活得像是没有自己一般,但那太难了,也并非我畏惧。你看,伊水畔,我们还是失败了。不是不想争取,而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相比这神州大地的千千万万人,我一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么呢?所以,项述。”

    陈星心想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却低声说:“我想完成我的愿望那天,也将是我结束的那天,而在那之后,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答应你什么了,我不能许你此生,也许不了你来世,但是啊……”

    陈星笑着看项述,说:“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一切都会被渐渐地淡忘,就像我爹娘的模样在我心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一样,你也会慢慢地忘记我长什么样子。”

    项述沉默地看着陈星。

    陈星笑道:“可我留给你的,会是这个美好的世间,如果我能办到,那么这就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吧?你是不是常常觉得,我为了神州大地,不在乎你的感受?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希望万法复生、世上的一切欣欣向荣,全因这世间……有你啊。”

    “这是个有你,有冯大哥,有肖山,有谢师兄的人间,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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