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相思-《夜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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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耐心消磨怠尽了么?一股阴影袭上心头,隐约有些烦乱。

    “三哥,你打算怎么办?”好奇心促使青岚打破了禁忌,问起家中数年来无人触及的话题,“大哥说你再拖下去江湖中怕有非议,连宋大哥都娶了。”

    历来浪荡贪玩的宋羽觞被家中强召回金陵成亲,如今成了一个两岁孩子的爹,被妻子管得甚严,每每提起皆唏嘘不已,概叹过去的风流化作了陈迹。

    “就算我要娶,妻子也不会是她。”谢云书没有正面回答。

    “娶谁都行,只要不是那个女人。”突兀的语声来自谢曲衡,迎着烛火踏了进来,显是听到了三弟的话,神色相当不快,“不管是哪家小姐,只要家世清白,爹娘均不会有异议。”

    “我要的,只有她。”淡淡的话语极坚决。

    “你把家族名声当什么。”谢曲衡见三弟数年仍执迷不悟,不禁恙怒,“现在还对那个妖女不死心。”

    “原来谢家的声名都系在我妻子身上。”他微讽地一笑,轻谑调侃,“责任何其重大,寻常女子还真是担不起。”

    “少说昏话,好不容易她自己肯走,你反而念念不忘,忘了她惹来多少麻烦?”谢曲衡百思不得其解,“她哪点比得上江南的大家闺秀?”

    “确实。”谢云书一晒,索性撂下了笔,“弹琴刺绣、行文作画、酬唱应和、家世门第没一样比得上。”

    青岚听得有些傻眼,又不敢插话。

    “可论起武艺心智、坚忍沉毅、谨慎自持、聪颖机变,又有哪个女人及得上她。”眉间有毫不隐藏的骄傲,谢云书直言相对,“更何况我喜欢的与这些无关,大哥身在局外自是难以理解。”

    “你喜欢什么,无非是——”谢曲衡怒气腾腾的驳斥,碍着青岚难听的话语不便出口,“惑于妖媚。”

    谢云书当然听得出兄长的话意,脸色也变了:“大哥念及兄弟情谊,就休要轻辱她,她没有哪里及不上人,更没什么地方可供挑剔指责。”

    一股意气平不下,谢云书全说了出来:“她屈身魔教,手刃亲仇后立时抛舍了权位,几人能如此清醒;非亲非故,为一句托嘱便血战回护白家,几人能如此坚持?仇家来衅,死境生还后全不追较,几人能有此心胸,偏偏在大哥眼中一无是处。若非念及我在家族中左右为难,不愿牵累,她怎会隐身远避,除了出身她何止胜人百倍,怎就恁般容不下?”

    “原来她在你眼里竟是圣女般的人物。”谢曲衡怒极反笑,“她骄傲自负行事辣手,弑亲犯上仇怨无数,居然被你夸得天下无双。当我不知你近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寻她,明为家族壮大势力,实为一已私心筹划,被一介妖女蛊惑至此,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清醒?”

    青岚见两位兄长针锋相对皆动了真气,拿不准该帮哪边才好,瞥见窗边的影子,立时乍着胆子提示。

    “爹!”

    青岚的叫声令两人都住了口。

    谢震川缓缓踏了进来,威严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深沉。

    屏退了谢曲衡与青岚,屋里只剩了谢云书面对不苟言笑的父亲。

    谢震川负手凝望着粉壁上悬挂的一卷行旅图。

    半晌,抽出案边未完成的画,随着画卷徐徐呈现的是一个清冷少女,赤足拂弄着朵朵粉荷,着色匀淡,衬得点漆的黑眸慑人心神,望之栩栩如生。

    又抽开一卷,女孩懒懒地蜷在榻上食樱桃,丝发如水披散两肩,素颜带着三分无聊,纤指细白,樱果鲜红,自有一番无邪的韵致。

    一卷又一卷铺开,尽是同一个人,衣饰各异姿态鲜活,颦笑极是动人,待要打开最后一卷,谢云书再忍不住。

    “爹!”

    瞥了眼儿子尴尬的神色,谢震川展开了画轴。

    画中的少女娇慵无力地卧在床畔,玉手垂落,长睫轻合,粉颊带着令人心动的绯红。襟口微轩,隐现优美的锁骨,丝被下的细腰不堪一握。

    谢云书的脸红了,心下暗自懊恼,这些画由他亲手装裱,并未想过会有旁人展卷,此时又不能上前制止,好生后悔。

    “画得倒是不错。”谢震川看了片刻放下画轴,刚毅的脸似笑非笑,“既不想被人看见,就不该动笔。”

    他有几份狼狈,自知理亏,只能低头应是。

    “你当真非她不娶。”威严的声音听来不喜不怒,反而更是难测。

    “还望爹成全。”摸不透父亲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应对。

    谢震川沉默了许久,忽然说起旧事。

    “当年我婚娶之时双亲百般反对,你爷爷嫌你娘身子骨不好,柔弱多病,怕她担不起谢家主母的职责,坚持要我另娶他人。”

    谢云书有些意外,不出声地听下去。

    “我早已心有所属,听不进劝,不顾阻挠硬是娶了她。谢家人丁众多非议不少,婚后病了数次,我费尽心力替她调养,她也受了诸多委屈,直到生下你们几个才渐渐压住了风言风语,真是难为了她。”想起旧事,谢震川颇多感慨。

    “你娘虽然体弱却心细如发,观人极准。她说你喜欢的是个好孩子,必定错不了。我听曲衡所言的种种,确有过人之处,难怪你瞧不上别人。”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说来我得多谢她,救了我两个儿子,又保全了白家。”

    父亲罕见的赞誉来得过于突然,他按捺住心情沉默以对,并不急于应答。

    谢震川看了他一眼,微有欣赏之色,忽然转了个话题:“谢家传到我手上,历经几十年辛苦才有如今的地位,江湖朋友提起我谢震川都要道一个好字,名誉这种东西无形无质,建立起来极是不易,毁掉却在顷刻之间,你可明白它的重要?”

    “孩儿知道。”谢云书勉强应了一句。

    “老天厚待,给了我五个儿子。”谢震川露出一丝笑意,刚硬的面庞浮出些许温和,“曲衡最长性情像我,原则最强,可惜失之方正;景泽筋骨柔弱,不适合学武,做个杏林国手也好;你四弟留在泉州,将来说不定承你三叔的事业;而青岚跳脱,心性未定。唯有你,既有我的毅力,又有你娘的坚韧。处事机变心思缜密,特别是那七年过后又添了内敛沉稳,极是难得。”

    “若你喜欢的姑娘门第寒微,身子孱弱,原也算不了什么,甚至她身中奇毒永不长大,我和你娘也能认了,独独她魔教的出身。”谢震川摇了摇头。

    “以她的心计手段做谢家主母绰绰有余,身份却会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无法见容于中原武林,泄露出去立成众矢之的,届时你又当如何?”谢震川微微叹息,神色悯然,“黑道白道无非名号相异,行事均在个人,但既在江湖上立存,便得依足规矩。她可以是景泽的妻子,也可以是青岚的妻子,唯独不能是你的,你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谢家执事的龙头,不能因一己之情而毁了将来。”

    父亲第一次以家业期许,他的心却沉甸甸地发冷:“执掌家族自有大哥,孩儿不敢逾越。”

    “曲衡的才能只能守于扬州,承前启后则非你不可。”谢震川攒眉轻喟,怎会不明儿子辞让的真意,“你们几个的性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最适合,无须推辞。一族之长既是荣耀,也是个沉重的担子,不是谁都能挑起。”

    “孩儿情愿辅佐大哥。”

    谢震川摆了摆手,示意毋庸多谈:“我已决定,也和曲衡提过,他没有异议。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推拒,而是要你明白谢家的子孙有不得不背负的义务,不能卸脱的责任,为此,有些东西必须割舍。”

    “那个丫头看得比你通透,所以舍了你去也算是成全,纵然不死心寻到了又如何。别让你娘伤心,我也不会同意你离家,待静下来想清楚,终会明白其中的难处。”难得现出罕有的温情,谢震川望着成堆的画轴叹了一声,“你好自为之。”

    银烛将尽,光影越来越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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